（原标题：实地探访搁浅的余姚特色小镇：资金断裂、厂房烂尾 童言、邹臻杰）

    已封顶的厂房、楼体等结构主体暴晒在烈日之下，工地内杂草已长到了一人多高。

    在模具行业干了大半辈子的苏学名（化名）怎么也想不到，原本只想将自己的小作坊“腾笼换鸟”进行升级，眼下却陷入了“既看不到铺子也要不到钱”的困境。

    “花了41万元买了间商铺，价格是5000多元/平方米，单价既不算贵也不算便宜。”苏学名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他所买的商铺位于浙江省宁波市余姚模客小镇，彼时正建设得热火朝天。

    2016年1月28日，模客小镇成功入围浙江省级特色小镇第二批创建名单，建设依据的是余姚发达的五金、模具产业，是余姚首个省级特色小镇。当时，不仅在浙江，全国范围内亦开始掀起了一股特色小镇建设热潮。

    “很热闹，省市领导纷纷来考察，大家都很看好这个项目。”据知情人士黄青（化名）回忆，当地政府围绕模客小镇的招商引资也有各种税收优惠，只要是工商登记在该地，头三年可以减免税费。

    综合考虑之下，黄青放弃了给孩子买学区房的打算，将手上的资金投入到了模客小镇，买了一套商住一体的房子。岂料，他那约60余万元就和其余158户业主合计数千万元的资金，同这尚在施工的模客小镇一起，陷入了沉睡。

    如今，时间已过去近三年。第一财经记者近期走访模客小镇时发现，按原计划2017年就应投入使用的一期现场仍保持着工地模样。已封顶的厂房、楼体等结构主体暴晒在烈日之下，工地内杂草已长到了一人多高。

    在2017年公布的浙江省级特色小镇创建和培育对象考核中，模客小镇被降格，从创建降为培育，相对于其他特色小镇被降格后的进步，模客小镇自此一蹶不振，近日还被一些业内分析文章列入“中国特色小镇死亡名单”。

    这一项目缘何搁浅？背后有什么教训值得吸取？第一财经记者就此展开了实地调查。

    模客小镇搁浅

    官方资料显示，模客小镇位于朗霞街道、余姚工业园区西部，规划面积3.32平方公里，申报方向为高端装备制造。对于小镇的定位，官方计划将其打造成为国际模具产业智造高地、国际模具商贸与文化博览中心，长三角一流的模具产业创客乐园。

    从位置上讲，模客小镇的选址算是黄金位置，位于余慈核心地段，辐射慈溪，接轨杭州湾乃至长三角。8月5日，第一财经记者从余姚高铁北站驱车前往小镇，约十四公里，车程需要20分钟。在进士第弄的入口处，模客小镇的招牌还十分显眼，但距离该指示牌约百米远的国际模具城一片荒凉，与周边成熟的制造工厂对比明显。

    国际模具城是模客小镇的重要项目之一，施工方为浙江港海建设集团有限公司。如今，施工项目示意图还立在工地门口，图片已经发旧发白。从铁栏门望进去，工地内杂草长得一人多高，半成品的厂房林立，有些已封顶，有些主体架构暴露在外，可以说就是“烂尾”工地的样子。

    因项目的搁浅，模具城门口新建的马路也成了隔壁工厂的停车场，断头路至今没有名字。有两三家大型工厂和该停工项目仅一街之隔，在工厂上班的老林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对面这片施工工地自他来后就是这副样子，“有两年多了，听说老板资金链出了问题，工人的钱也没还，还有人买了铺子。”

    而标志着余姚国际模具城营销中心的地方，目前挂牌的却是一家制造工厂，有说法表示，当初这处营销中心是租来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学名和黄青的这次投资以屡次维权失败告终，“他们（开发商和政府）找了很多人来跟我们谈这个项目问题，说房子还会继续造下去的。”但这话一说就是三年，至今没有给出解决方案。

    综合公开资料，余姚国际模具城开发商为余姚世模投资有限公司，一期工程2015年4月开工，同年8月开盘销售；2016年1月28日，模客小镇入选浙江省级特色小镇，同年模具城因开发商资金链断裂而停工；2017年8月，模客小镇因项目推进缓慢而被降格。按照约定，2017年4月30日，模具城就应交房使用，但至今仍处于停工状态，而复杂的债权关系也令该项目处置进展缓慢。苏学名透露，他的购房款打入的账户并非开发商的账户。

    黄青表示，开发商的资金大都是融资而来，而且它在成都等地还另有项目在运作。后来由于建设过程中资金不到位，开发商希望用后期的售房款来填补，但是施工方不同意，导致工地停工，“施工方、融资方都来要钱了，资金链就彻底断裂了”。公开报道显示，2015年2月，中融国际信托有限公司入资余姚国际模具城2.018亿元，2017年2月退出。

    不过，另有信源表示，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和政府承诺的补贴没有到位也有关系，涉及土地差价方面的补贴有数千万元。

    根据《小康》杂志2017年的报道，模客小镇负责人沈权表示，2016年，由于开发商资金断裂造成项目进展缓慢，且开发商在小镇创建前就进行概念捆绑，使得部分在谈企业和客商暂缓投资，再加之模具行业专业化较强，投资成本高，企业投资很谨慎。

    “模客小镇是否会复工？”在近几年很受关注。朗霞街道方面认为，主要问题在国际模具城项目上。在由余姚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余姚市互联网信息办公室主办的“余姚e政平台”上，2019年5月4日，有人提问朗霞街道“模客小镇至今烂尾三年多的原因何在？”

    工作人员回复称，针对国际模具城所处的困境，余姚市政府以及朗霞街道办事处给予了积极的帮扶和协调，主要包括：积极协调解决施工单位劳资纠纷问题；协助理顺建设单位余姚世模投资有限公司与债权人、担保人、施工单位之间的债权债务和权属关系，目前该公司实际控制人已基本明确，为下一步复工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建立开发商与购房户的沟通机制，定期召开通报会交流和通报项目进展情况，争取项目平稳过渡。

    特色小镇能否助力产业转型

    模客小镇未来将走向哪里？按照朗霞街道的说法，国际模具城作为模客小镇的重要项目之一，政府在职责范围内会尽力帮扶。余姚市政府、朗霞街道办事处已抓紧启动了329国道线南复线、进士第路（南段）、籍义巷路等基础设施建设工程来完善配套，并引入了上市公司——朗迪集团的智能化项目、小微企业智造谷等一系列与模具相关的项目以形成产业集聚。

    接近开发商的知情人士向第一财经记者透露，目前，开发商正在跟多个合作方谈重组事宜，以期项目复工。余姚市政府宣传部则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对此不熟悉，需要了解后再作回复。”

    但即便项目暂停，建设“模客小镇”，即建设高档模具产业聚集区，依然出现在余姚市政府2018年12月发布的《余姚市工业集聚区建设方案》（下称《方案》）中，规划建设高端模具智造区、模具应用产业区和模客社区三大功能分区。

    其实，余姚工业经济发达，家用电器、塑料模具、机械五金、化纤纺织为主的四大传统产业占比一度超过70%。作为浙江省三大模具产业集聚基地之一，余姚已有60余年的模具产业发展历史，拥有“中国塑料城”和“中国轻工（余姚）模具城”两大专业市场。

    当初以国际模具城项目建设为契机，余姚提出创建模客小镇，融合模具智能制造、模客创业创新、模具商贸与文化旅游等功能，利于聚集产业发展。2016年7月发布的《余姚市人民政府关于加快特色小镇规划建设的实施意见》提出，重点规划建设制造类特色小镇。

    根据赛迪顾问日前发布的《2019中国县域经济百强研究》，余姚排在百强县第17位。百强县当下发展的主要动力是第二产业，根据余姚市统计局数据，2012年~2018年，第二产业增加值占其GDP的比重分别为59.3%、59.3%、57.9%、55.5%、54.9%、57.2%、58.1%，占比一半以上。

    第一财经记者走访了位于余姚市区北侧的中国轻工（余姚）模具城，在其所在的金型路上，约莫2公里长的街道两边，沿街店铺、内巷小店均为模具相关行业的店面，包含了模具的制模、抛光、加工等一条龙服务，以及试模、穿孔、机床、培训，五金零件配件等，大多数为小作坊、小店铺形式。

    但上述《方案》显示，市工业集聚区的空间布局存在多、散、小的问题，且产业集聚不够明显。全市工业集聚区中，70%以上的第一主导产业为机械五金、电工电器、塑料制品、汽车及零部件等传统产业，仅有少数几家新兴集聚区的主导产业为新一代信息技术、节能环保等战略新兴等产业，由此导致同质竞争比较突出。

    对此，《方案》提出要推进集聚发展，其中就包括打造制造业特色小镇，聚焦发展智能制造、高端装备制造、节能环保、新材料、生命健康、信息经济、时尚等优势产业和新兴产业。

    事实上，随着劳动力成本增加及产业竞争加速等因素，近年来，余姚市着力打造先进制造业高地，建设智能经济示范区，正加速推进一大批重大产业项目，智能光电、机器人等特色小镇快速崛起，余姚的工业正从点散式向集群化、从传统制造向高端制造转型。

    目前，余姚另有两个特色小镇被列入省级特色小镇创建单位，分别为智能光电小镇和机器人智谷小镇，其中智能光电小镇入选中国特色小镇50强。

    政策优惠期过了以后怎么办

    模客小镇从项目停工到降格，其暴露出来的问题是，特色小镇建设需要强调企业主体，但要避免单一主体。

    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浙江大学新型城镇化研究中心主任张蔚文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此前，浙江第一例被降格的小镇是奉化滨海养生小镇，被降格的原因也是单一主体开发，或是资金链出问题以后无法继续，继而被警告、被降格。“不能单一主体开发，风险会很高。”

    张蔚文认为，特色小镇的顶层设计，和以前的开发区光搞产业不同，特色小镇还包括了社区、文旅发展项目等，其实要加强它的社区建设、产城融合，产生一种黏连，让企业和人才最后愿意留下来，但这需要一个过程。现在不少地方搞的特色小镇，没有真正理解这种实质，还是有点按老套路来搞，就很容易出现问题。

    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区域经济研究所所长徐剑锋在其《特色小镇要聚集“创新”功能》一文中也表示，在浙江特色小镇建设中，还存在着一些问题，不少地方削尖脑袋争名额要政策，变相要地扩园区或造城搞房地产；更多地方只是将原有的块状经济换新瓶。

    张蔚文也提到，很多特色小镇建设者，是依靠特色小镇这样一个创建或者培育的牌子去争取政府资源，特别是土地指标。但根本问题在于，如果仅靠优惠政策是无法持续的。因为特色小镇是强调产业转型升级，主要靠的还是高端人才，首先要吸引人才，然后才能够实现人才集聚、产业集聚。“现在很多小镇就提出这个问题了，政策优惠期过了以后怎么办？”

    徐剑锋认为，特色小镇的目的是推进产业转型升级，而转型升级的基础是技术创新，技术创新的关键是人才。所以特色小镇要有吸引人才的环境。它不一定需要有产业基础，而是通过宜人的居住环境，吸引科技人才与其他人才入住，从而带动创新与创业。

    同时，特色小镇的设计本身是去房地产化的，但一些地方如果缺乏自有资金，又发动不了社会资金，它可能还是要依靠一些地产企业。“这个问题的本质，其实最后是通过土地财政来平衡，也就说企业帮政府搞产业，然后政府给企业一些商住用地，让企业做一些资金的平衡。”张蔚文说。

    当下，特色小镇建设已从火热期走向冷静期。

    今年5月17日，国家发改委新闻发言人孟玮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特色小镇建设正逐步回归理性，坚持产业建镇、特色兴镇，统筹推进规范纠偏和典型引路，涌现出一批产业特色鲜明、要素集聚、环境优美、宜居宜业的特色小镇，淘汰整改了427个“问题小镇”。

    对于特色小镇未来的发展趋势，张蔚文认为，小镇建设还在路上。就目前情况来看，浙江建设特色小镇是走在全国最前面的，但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七个小镇正式戴上了帽子，其他都还是在创建或培育期。“特色小镇所包含的产业转型升级和创新理念是对的，发展方向是正确的，我还是看好它会继续发展下去。但是要避免出现过热、大家一窝蜂搞特色小镇的现象。”

    张蔚文表示，从目前浙江的特色小镇发展来看，政府的作用不可小觑，尤其是在起始阶段，政府投入比较大，但是特色小镇要可持续发展，还是需要企业发挥主体作用，在这个过程中，政企互动作用比较重要，各自需要发挥好各自的作用。

    根据张蔚文团队所做的一项研究，通过利用全国2000~2013年336个地级市高新区的相关数据，对政策因素（即行政力量）和市场力量进行比较发现，市场力量对企业选址的影响会更显著一些，市场力量包括了这个地方本身的产业集聚度和城市化集聚水平，这些都会影响它最后是不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