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哲学
一、养生
在庄子的哲学体系中,庄子的政治观、人生观、历史观、现实观和他的纯粹思辨的哲学本体论是一致的。庄子哲学思想的产生和建立,一部分正是来源于庄子在政治、人生、历史、社会现实中的感触和经验分析。不过,作为以宇宙万物的本原和最终根据为追求目标,以抽象的形而上学本体论为中心的庄子哲学,其哲学体系一旦形成,庄子的社会观作为其哲学体系的一部分,与整个哲学体系的关系就和哲学体系奠立以前的位置恰恰相反。在建立后的庄子哲学体系的阐述中,不是庄子哲学在社会现实经验中得到启发,而是社会现实观从属于整个哲学体系,由其所推导,所引申。由于庄子的哲学追求和侧重与众不同,因此在庄子的哲学体系中,本体论与社会观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同样具有与众不同的特点。
庄子的社会观、人生观和他的道论的关系,基本上就是老子所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的关系。根据道论所阐明的人在宇宙万物中的地位,人和人生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物和道的关系,对历史和现实社会的评价,也以物和道的关系为准则。
人生的根据在于道,生命的诞生是因为“天地之委形,天地之委和,天地之委顺”(《知北游》)。既然人是道赋予的,就无例外地要遵从于道,所谓“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齐物论》)。
人也是物,是物就要遵从道,所以人的生命意义就应该是与道相重合。因此,人与人生的关系和物与道的关系是一致的。人对应于物,人生的意义对应着道。既然道赋予人以人的形体,赋予人以生命,所以,人生的意义就是生命,就是“保身、全生、养亲、尽年”(《养生主》)。
亲,是躬亲、自身的意思。成玄英疏做孝养父母,于义不符。保身、养亲,是保养自己的身体。全生、尽年,是全其生命,以尽天年。
关于如何养生,庄子论述较多。
其一,要持心清静。《在宥》篇说:“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故“无视无听,抱神以静,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毗,是损伤的意思。大喜损伤阳气,大怒损伤阴气,喜怒哀乐都不利于养生。所以要不看、不听,虽有而不用,保持心神的清静。内不要摇动精神,外不要劳累形骸,这样才可以长生。
其二,要凝神守一。《知北游》篇说:“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在宥》篇:“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长久?’广成子曰:‘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持心清静是什么也不去想,也不去做。凝神守一则是只专心于一个地方,始终只做一件事情。“守一”可以有两种含义。一是守道,或者叫守无,如广成子就是守道。二是守某一事,这时的一,是一般意义上的一,如大马之捶钩者以及庖丁解牛中的庖丁就是守一事。广成子专心守道,道是以均平的态度对待万物,所以叫作处其“和”。大马家的工匠捶钩者所守的不是道,而是一件具体的事情,也就是捶钩,对捶钩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无视无察,所以活到八十岁时,仍然精于捶钩的工艺,不会产生丝毫的误差。
其三,要不为物用。《人间世》篇说:“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桔柚。果蓏之属,实孰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为物用是和为道用相对立的。宇宙万物都遵从于道,但物与物之间不可以互相役使。为物用之中最主要是为人所用,比如伐了树木做舟、做棺椁、做门户柱梁,采集柤 、梨、桔、柚的果实等等。匠石见到一株极大的栎树,认为是散木,不停步地走开了。有用的树木叫文木,不材之木叫散木。回去后,匠石梦见栎树对自己说:“你把我比作文木吗?我无用,才可以为我自己所大用。我如果有用,哪里还会有现在这样大。我寻求无所可用的道理已经很久了,曾经快要死去,才找到它。我和你都是物,物和物之间不能够互相役使。你认为我是散木,我为自己所用而不为物所用,这是真正的有用,而你对物有用对自己无用,为人而害己,你的有用实际上无用。你才是活不长久的‘散人’,又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有用的‘散木’!”
其四,不要沾染人情。《德充符》篇说:“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道生人,由道生出了人的形体象貌和性,但并没有生出人情。人情包括人的志欲、喜好、情感、思想、知识等等。人情是后天的,人情排下进上,险于山川,不利于人的养生。嗜欲越多,天机越浅,要养生,就不能沾染人情。
二、生死如一
生的意义就是生,人生的目的就是养生。这就是庄子哲学中“养生”的概念,这个概念曾经由《养生主》篇的篇名特别标出。不过,养生只是庄子人生观的一个方面。与此同时,庄子还认为人生不单纯是保身养亲、全生尽年的养生。保养形体,最多不过是长生长寿而已。庄子认为,养生不仅仅是要长寿。《刻意》篇说:“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导引的做法,讲求呼吸吐纳,效仿熊经鸟申,为彭祖等人所喜好。这也是一种养生,但它只是养形,为的只是要长寿。庄子的养生区别于导引的养生,而另具有其哲学意义。
《达生》: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 《外物》:静然可以补病,眥搣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保养形体首先必定要有物质上的供应,但物质上的供应有余,而形体却没能得到保养的事,也是有的。维持生命必定要不离开形体,而形体没有离开,生命却已经死亡的人,也是有的。人不懂得道,活着就没有意义,活得再久,虽生犹死。世上的人以为保养好形体就足以保存生命,但保养形体却不足以保存生命,世上的人不是盲目可悲吗!
病,《说文解字》:“疾加也。”病与疾同义,但病比疾更为严重。疾病本有过急、过甚的意思。眥搣,郭嵩焘解作闭目养神。非,《玉篇》:“隐也。”遽,意为急躁。清静可以补助疾病,闭目养神可以减轻衰老,安宁可以止息急躁。不过,这些都是使人劳累的做法,是隐逸的人所不过问的。普通的人怎样做才符合时尚,懂得道的人并不留意。捕鱼的荃,捉兔的蹄,表达思想的语言,都是达到目的的工具。目的达到了,工具就被忘弃了。使生命具有意义是目的,养形只是工具。
庄子认为,养生并不完全等同于养身。形全生未必存,同样,形不全生也未必不存。《德充符》:“申徒嘉,兀者也,而与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脚上有残疾称作兀,有残疾所以是形不全。兀者虽然形不全,但并不妨碍他对于道的追求。道的得失与否,不在于形的全与不全,而在于意的达与不达。形体是外在的,而意是内在的,所以说是游于形骸之内。意又解作心,身如槁木而心如死灰。心又称作符,《人间世》:“听止于耳,心止于符。”道的得与不得在于意的达与不达,形虽不全而达于意,得于道,就叫作“德充符”。
庄子把养生和养形区别开来,对人生意义的理解由此上升到了更高的层次。一方面,人的诞生是道的委托。生命一经出现就表现为遵循生命自身的生的法则的存在形式。另一方面,具体的个性原则同时又要不脱离开道,不脱离开宇宙万物的整体和统一性而独立存在。对于人来说,生如得,死如丧,“死生亦大矣”(《田子方》),是人生第一大事。而对于道来说,生死如来往,生与死都是道的常规运动的表现。《大宗师》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养生主》说:“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外物》篇说:“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道赋予我形体,是通过我有所寄托;使我成长,是要劳动我的筋骨;使我衰老,是为了让我得到宽逸;使我死亡,是让我休息,得到解脱。道让我好好地生,同时也就是让我好好地死。我出生,是因为偶然碰到了我;我死去,是顺从万物不断运转的秩序。生的时候,在人世间虽然有君臣之分,有人做君主,另一些人做臣子。死了以后,在道面前,就再没有贵贱之分,不能互相役使。“时”,就是偶然、时机、时遇,不论是个体生命的诞生,还是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富贵贫贱,身世地位,都是在道运行的必然性之下的偶然和时遇。而人对于生命的态度,就应该是依循这个必然。遵从于道,安于其偶然,顺从其必然,就叫作“安时处顺”。
《大宗师》: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枭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子犂往视之,倚其户而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莫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不可哉!”
《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杂乎芒忽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列御寇》: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
子舆有病,子祀问:“你嫌恶疾病吗?”子舆说:“不。我病死之后,如果我的左臂渐渐化为一只鸡,我就守夜司晨。如果我的右臂渐渐化为弓弹,我就去射枭鸟。如果我的臀渐渐化为车轮,我的神化为马,我就驾上它,不用犹豫。”
子来也病了。子犂说:“伟大的造化,又要把你变成什么呢?把你变成老鼠的肝呢?还是把你变成虫子的臂呢?”子来说:“父母对于子女,无论叫他到东西南北,他都要唯命是从。道对于人,就像父母对于子女。道要我死,我如果不听,就是我不懂道理,道并没有错。冶炼的工匠冶炼一份金属,金属自己跳出来说:‘我一定要成为莫邪宝剑!’工匠一定会认为这是不祥的金属。我现在偶然具有了人的形质,就喜形于色说:‘我是人!我是人!’道一定认为我是不祥之人。我现在就把天地万物看作是冶炼的大炉,把道看作是冶炼的匠师,任凭道把我送到哪里去,做成什么,都无往而不可。”
庄子的妻子死了,庄子不但不哭,反而鼓盆而歌。惠子认为不应该,庄子说:“我的妻子,推察起来,开始并没有生命。不但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但没有形体,而且没有形体产生的气候征兆。在浑沌混杂之中,逐渐酿成了产生形体的气候征兆,进而具有了形体,进而具有了生命,进而又有了现在的死亡。生生死死,如同春夏秋冬的交替运行。推察起来我的妻子本不是我的妻子。不只她不是我的妻子,而且我自己也不为我自己所有。现在我的妻子死了,她人已经安静地回归浑沌混一的初始状态,躺在天地万物的大房子里,如同秋去冬尽,等候春天重新来临。而我却嗷嗷地在她身后痛哭,我自以为是我不懂道理了,所以就又止住不哭。”
庄子临死,弟子打算厚葬。庄子说:“我死后就又回归于天地之初。我是要以天地作我的棺椁,以日月作我的连璧,以星辰作我的珠玑的。万物都为我送葬,我的葬仪是十分周全了。”
生生死死,就像来来往往,就如同春夏秋冬四时的更替。生并不是获得,死也并不是丧失,生并不比死具有更大的意义。倒是死比生更具有回归万物、更新再造的可能,因此更接近于道,由道所任意委托差谴。无为首领,生为脊背,死为尻尾,死生存亡为一体,这就叫作“生死如一”。生死如来往,死是回归于万物,是为道之大用,这就叫作“视死如归”。人生和宇宙万物一样,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循环往复,生化不休,生生死死,出于道而又入于道,这就叫作“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